廖康:皮埃尔•阿伯拉尔——高卢的苏格拉底

很奇怪,我一直没见到比较司马迁和阿伯拉尔(Pierre Abélard, 1079–1142)的文章。这两位学者虽然相隔一千二百多年和万里之遥,却有不少相似之处。前者对中国史学的影响巨大,华人尊称他为太史公。后者对经院哲学、逻辑学和神学有长期影响,法国人赞誉他为高卢的苏格拉底。前者为李陵求情,直言犯上而遭受宫刑;后者因自由恋爱,为人误解而被阉割。司马迁的《史记》因对汉武帝略有微词而被焚毁,多亏夫人柳倩娘才保住其抄本,使之成为“史家之绝唱”并传世不朽。阿伯拉尔关于三位一体的著作则被同时代的宗教权威认作是谤书而令其烧毁。虽然他有心心相印的妻子艾洛伊丝(Heloïse d'Argenteuil, 1090?–1164)精神上一直与他同在,但因不能在一起生活而无法保藏此书,未能使之流传于世。但他的其它书籍和研究方法对后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中国曾有大儒写文章说司马迁受宫刑反而促使他发奋完成《史记》。但我以为,他即使不遭受那酷刑和奇耻大辱,也仍然会实现他对父亲许下的宏愿。何况他本来就是汉武帝的太史令,纪史著书是他的本职工作。然而,阿伯拉尔被一伙暴徒强行阉割倒的确是他学术生涯的重大转机,也堪称是欧洲中世纪的一个转折性的事件。因为从那以后,阿伯拉尔不再热衷于辩论,而是全力运用逻辑认真从事神学研究。他教导学生要通过怀疑,用逻辑的方法去寻求真理。“怀疑把我们引向研究,研究使我们认识真理。”他针对先前“信仰后理解”的论点,提出相反的观点——理解后再信仰。他在研究中坚持运用逻辑和理性,为后来兴起的理性主义和科学研究方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受他影响,哲学家托马斯•阿奎纳(Thomas Aquinas)把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和基督教的正统学说相结合,创立了完整的经院哲学体系——托马斯主义。

阿伯拉尔生于贵族之家,家道殷实。他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强记博学、思维缜密。他很小就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并对哲学热爱之极。他放弃了长子继承权,四下求学,最后来到法国大学的前身——巴黎圣母院教堂学校,从师于当时的哲学泰斗威廉,研究辩证法。不久,他就在逻辑辩论中胜过威廉,取代了老师的地位,自己开始收徒教课并创建了学校。那年,他才二十二岁。他在辩论中未曾一败的英名传遍欧洲,教书立言的美誉也广布学界。一时间,他的弟子多达数千。

阿伯拉尔被称为“概念论者”。他对哲学的贡献从明确“共相”这个概念可见一斑。他根据亚里士多德《解释篇》的定义阐释,共相是能够表达众多同类事物的概念。但阿伯拉尔与以往哲学家的观念不同,他强调共相这个概念的产生是以具体的可感知的事物为基础,而不像极端唯名论者那样认为共相是没有客观基础的一个纯主观的,有声音无实体的词语。以我们熟悉的“白马非马”论来说明他的思想,即“马”是所有的马的总称。但“马”这个共相来自我们对各种各样的马的认识,它们颜色不同,大小不一,但长相皆相似,都有鬃毛和蹄子,等等。这个抽象的概念并非来自天国或圣人的脑瓜,也不是什么仓颉造字才出现的理念和词语,而是以真实存在的事物为基础,为人们所认识,在人们头脑中形成并包含于人们的理解之中的共相。对此,我们今天似乎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但在一千多年前的欧洲,这是经过多次辩论才由阿伯拉尔说明并让学者们广为接受的观念。公孙龙比阿伯拉尔早一千四百多年就辨明了共相与具体事物的差别。可惜他的论说被世人认作诡辩,更没有人关心那共相是怎么形成的。公孙龙未能产生阿伯拉尔式的作用和影响。难怪胡平感叹中国重史而轻哲。再进一步,也可以说传统的中国文化重视具体,轻视抽象;曾经解决了不少自然科学问题,却没有发展出理论体系。

当阿伯拉尔春风得意时,他住在巴黎圣母院大教士福拜尔(Fulbert)家,条件是教福拜尔的侄女艾洛伊丝神学。艾洛伊丝是一位绝世才女,她在修道院长大,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掌握了拉丁语、希腊语和希伯来语。阿伯拉尔实际上教她的更多是哲学。艾洛伊丝长得并不是很漂亮,是她的才智和他们求知的共同爱好使阿伯拉尔与她堕入情网。不久,她怀孕了。他们去阿伯拉尔父母家,悄悄生下一个男孩,交由他妹妹抚养。不用说,福拜尔气得要死。阿伯拉尔回到巴黎后,答应与艾洛伊丝结婚。但基于当时人们对教会学者的期待,他们必须秘密结婚,以免外人说三道四。福拜尔同意了。万万没想到,艾洛伊丝却不同意。她不想结婚,不想因此而毁坏阿伯拉尔的事业和前程。在一封信中,她写道:“我只想要你,而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我既不希求婚姻的契约,也不稀罕婚姻的财产。如你所知,我寻求的不是自己的满足和快乐,而是你的。妻子这个名称也许更神圣、更有约束力,但对我来说,情妇更甜蜜。”艾洛伊丝认为两人心灵、情感、肉体的吻合远远高于人世间的任何习俗。她不屑于遵从大众的习俗,也不愿意影响阿伯拉尔的事业。

但他们终于还是说服了艾洛伊丝回到巴黎,由福拜尔作证和很少几个教堂执事在场,秘密结了婚。然而,福拜尔没有守约保密。他们结婚的消息渐渐传开,人们开始议论这对新人。古今中外人言皆可畏。阿伯拉尔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想也许人们眼不见,心不想;就说服艾洛伊丝躲进她当年住过的修道院。这掩人耳目的权宜之计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福拜尔以为阿伯拉尔始乱终弃,让他侄女当了修女。盛怒之下,他组织亲友半夜闯入阿伯拉尔家,强行阉割了他。前来看望阿伯拉尔的巴黎人络绎不绝。根据他的书信体自传《我的苦难历程》(Historia calamitatum),那些看望和慰问令他烦不胜烦,简直比阉割本身还让他痛苦。不久,阿伯拉尔做了修道士,艾洛伊丝也真做了修女。这个误会造成的悲剧,即便是天才的剧作家也想像不出来。但悲剧的一对主人公并没有被命运击倒,他们多年来一直鱼雁传情,而且他们的情书得以幸存,成为文学经典。据法语专家说,整个欧洲也没有谁的情书写得那么感人,那么富于文采。

阿伯拉尔的许多弟子仍旧追随他,还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求学。他也继续收徒施教,并在法国西北部的圣灵保惠师修道院(Oratory of the Paraclete)设立学校,继续运用逻辑指导神学讨论。而且,在艾洛伊丝的鼓励下,阿伯拉尔还用拉丁语写出他最有独创性的杰作《是与否》(Sic et Non)。在书中,他提到《圣经》里的各种表面看来自相矛盾的观点,但他提供大量的资料,引导读者运用逻辑自己寻找答案。他最擅长的就是逻辑学;他相信用逻辑可以证明《圣经》的伟大,论说三位一体,加强基督徒的信念,也可以论证世间的一切。阿伯拉尔在欧洲学术界的影响越来越大,遂成为无可争议的头号权威。

不难想象,仅仅是指出《圣经》里那些表面的自相矛盾就把教会吓坏了。索松宗教大会于1121年谴责阿伯拉尔搞异端邪说,并迫使他烧毁了自己有关“三位一体”的著作。阿伯拉尔遂远遁僻壤,在鲁伊修道院任院长八年。但他矢志不移,坚持用理性阐释《圣经》,用逻辑研究神学,并写了伦理学著作《认识你自己》,激怒了后来获得封圣的修道院长伯纳德(Bernard of Clairvaux, 1090–1153)。但伯纳德又不敢和阿伯拉尔辩论,推说神学问题不能用逻辑来分析理论。在阿伯拉尔再三要求下,桑斯的红衣主教终于同意于1141年召集主教会议,听取两人的说词,裁决他们的争辩。但伯纳德事先已经千方百计获得了主教们的支持。会上,伯纳德致开场白后,阿伯拉尔便知大势已去,不再作声。他受到宗教会议的谴责,并受到教皇英诺森二世的谴责。此时,阿伯拉尔已经病体难支,他没有再为自己竭力辩解。不久,他便病倒,死于圣马塞尔小教堂。这位当时欧洲公认最有学问的才子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知道。”

艾洛伊丝未能与阿伯拉尔常相厮守,像卓文君与司马相如那样当垆卖洒、鼓瑟弹筝, 过传说中浪漫的日子。然而,她与阿伯拉尔一直以兄妹相称,并通过书信神交情聚,为后人留下了优美的文字和感人的情怀。艾洛伊丝在女修道院渐渐赢得尊敬,成为院长。后来,她还接收了阿伯拉尔曾经主持过的圣灵保惠师修道院,收留并教育了很多贫苦的修女。阿伯拉尔的遗体就葬在这所修道院。艾洛伊丝又独自冷清地生活了22年,她去世后葬在阿伯拉尔的身旁。

时代发展了,阿伯拉尔的理性和真知越来越为后人欣赏。而圣伯纳德,只有当人们谈论阿伯拉尔时才可能提到他。阿伯拉尔和艾洛伊丝的爱情也越来越为后人理解。他们的情书让后人在享受那飞扬的文采之余认识到这对师生、情侣、夫妻、兄妹的真挚爱情和高尚情操。巴黎人于1817年将他们的遗体合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也有人说,那只是一座陵墓,只有并卧的石雕,并没有遗体。无论如何,他们终于赢得了世人的敬仰。安葬他们的遗体,抑或只是建造他们的陵墓,在当年就曾经为拉雪兹公墓的名声增色。法国人浪漫的名声也因他们而起。今天,人们多不知道阿伯拉尔的学术贡献,毕竟高卢的苏格拉底不是苏格拉底。人们只记得阿伯拉尔和艾洛伊丝的爱情悲剧。通过他们的故事,人们更多地了解到中世纪女性受教育的可能和深度,也找到了浪漫主义爱情至上的典范。再过些时日,当人们完全忘记阿伯拉尔的学术成就和研究方法时,就更不会把阿伯拉尔与司马迁相提并论了。中国人可能会说他们更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更像梁山伯与祝英台。说到底,爱情故事还是比学术研究更有生命力。

参见:
1. Abelard, Peter. Historia Calamitatum. Retrieved 7 December 2008.
2. Abelard, Peter (2007). The letters and other writings. Hackett Pub Co.
3. Mews, Constant (2005). Abélard and Héloïs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年12月19日

Comments

Popular posts from this blog

诗篇68:19 - 沙滩上的脚印

佛罗伦萨随笔(一)圣马可修道院和安基利柯

张义南: 神秘复杂的徐圣光